要好好和哥哥們相處

孱弱的少女坐在輪椅上默默地哭泣，她確實不如瑪達倫娜那樣挺拔，但她的祝福卻同樣真摯美好。

這個名為孔月的女子有著異常美麗的眼眸，但她的面龐……輻射毀掉了她的皮膚，只能夠從骨架的形狀看出那曾經姣好的輪廓，就像是雙腿一樣，孔月的身軀已經進入崩潰，她已經只剩下最後幾個小時了。

在這樣的劇痛下，這少女錄完了對未來世界的遺言。

繆宣輕輕嘆了口氣。

“她就是我的妻子。”範德貝倫上將慢慢蹲下來，現在他的高度恰好與坐在輪椅上的投影相當，“我的精源在二十三歲那年與她的卵源匹配，假如只看基因的選擇，要是我們能活在一個時代，那麽我們將會一見鐘情。”

繆宣靠在房間的墻壁上，他突然就有些理解為什麽賽克斯塔要讓範德貝倫來帶路了，假如此時引導他參觀的是亞神或者科涅莉亞小姐，他絕對不會有現在這種覆雜至極的感觸。

範德貝倫上將伸手摸了摸少女的投影，像是恐懼碰碎了面前的投影，他的動作很輕，這位無法觸摸到妻子的丈夫突然對同伴問道：“你知道月亮嗎？”

繆宣：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查過勒托資料庫中所有與月亮相關的儲存，我原本以為月亮只是一個衛星而已，但看完這些資料後我才知道……月亮是一種‘文化’。”

範德貝倫有些出神：“我們的祖先歌頌月亮也讚美月亮，他們留下了太多美麗的詩歌和傳說，而現在的我無法理解。”

繆宣楞了楞，無法理解嗎？也許是這樣的。

文字能翻譯，但字裏行間的意境和隱喻已經消失了，月亮不過是母親的一顆衛星，當人類連母星都拋棄，那麽他們又要怎麽去理解祖先對月亮的讚頌？明月曾經照古人已經徹底成了一句夢話。

“她讓我記住月亮，我會去記住的，不管是月亮還是她。”範德貝倫慢慢站起身，“就算我死了，還有我們的孩子。”

繆宣：“你們的孩子？”

說到這個話題範德貝倫就有些無奈了：“畢竟我是她的適配者，我們應該有幾個孩子，不過我也沒有去查證，這些不重要，那些孩子也是勒托的公民，與我無關。”

勒托的特殊社會構成讓時代重新回到了“只知其母、不知其父”的狀態，勒托的公民可以輕松地查到自己的母系卵源，但查找父系血脈卻需要大比貢獻點，而且在勒托的文明中，“母親”是一個令人遐想又渴望的美好詞匯，“父親”卻只是冷冰冰的一個代稱。

繆宣這麽想著，也就如實問了出來：“……為什麽你們不那麽在意父親和兒子呢？雖然所有人都由外子宮孕育，但是血緣還是在的吧？”

“因為沒有必要。”範德貝倫上將緩緩起身，他的回答又回到了客觀與冷靜，“每個個體都是完全獨立的，就算我找到了我的孩子，然後呢？我能夠對他們做什麽呢？我們的身份是完全相等的，我不可能幹涉他們的決定，也無法影響他們的未來。”

範德貝倫說的沒錯，勒托是不允許不同個體之間轉讓貢獻點的，貢獻點只允許兌換激勵，就算在偌大的勒托上真的有人建立了父子關系，這也只是徒增煩惱的事情。

該面對未來時沒有父親能為兒子擔保，該決定生死時也不存在兒子幫助父親，每個人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，整個社會的文化都在提倡“絕對平等”——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，這個社會真的做到了絕對平等。

繆宣默然，卻找不到什麽反駁的話，勒托方舟的規則鐵血又秩序，以他的認知來看是無法評價的，只能說……勒托的規則，非常適合這流浪在宇宙中的蜂蟻社會。

不過人非草木，人類的感情到底需要宣洩，因此生命殿堂中就多了這麽一個資料館，“母親”與“妻子”等概念被宣揚，已經消失的“女性”就這樣與逝去的母星一起捆綁，成為人類精神世界中最美好的精神寄托。

在勒托這個極度理性又功利性的社會中，竟然願意劃出那麽大一片區域作為女性的紀念館，由此可見勒托方舟的社會心理。

人們繼承母親的姓氏，懷念祖先的家鄉，展望未來的終點，這儼然成為了方舟社會的精神支柱。

範德貝倫已經收拾好了情緒，他現在看起來又是一位嚴肅的上將了，他輕輕摸了摸半透明的投影，轉身對繆宣道：“瑪忒斯中尉，還請諒解我的失態，我來第六環就是為了看一看媽媽和月亮，我這就要走了……不過今天資料館是對你完全開放的，假如您還想看一看別的房間請自便，科涅莉亞小姐會為您導航。”

繆宣和他一前一後走出小房間，聞言點點頭：“好的，多謝。”

範德貝倫扯了扯嘴角，轉身大步離開。

繆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，下意識又轉身看了看身後的門扉，1037的序號印在門上，然而這冷冰冰的數字後卻是一個美麗的夢。

繆宣猶豫了片刻，劃開了光腦：統兒，資料館裏的資料都搜集完畢了嗎？

系統聽到他秒哥的召喚立刻回答：【是的！已經全部存檔了！】

繆宣：幫我查一下……這三千名女性當中有沒有姓氏是“宣”或者“繆”的，我不想問科涅莉亞小姐。

系統有些茫然，但立刻反應過來：【哦哦哦！我懂了！秒哥是想找‘生前’的資料嗎？】

繆宣：姑且查一查吧，我有些好奇。

系統的效率很高，幾秒後他立刻回饋：【有的有的，三千名女性的姓氏沒有重覆，裏面沒有‘繆’姓，只有一位‘宣’……號碼是2105。】

繆宣記住了這個號碼。

三千名女性的姓氏沒有重覆麽……也就是說姓氏為“宣”的人都共有一個母親，這樣看來宣晉陽應該就是亞神“瑪忒斯”生前同母異父的兄弟，這樣看來還挺奇妙的。

繆宣一路往走廊外走，隨機打開一些房間，他在每個房間中都停留了足夠長的時間，安靜地聽著不同的女性用不同的口吻留下的遺書。

一路上繆宣幾乎見到了所有的人種，但不論這些女人是什麽樣的，她們留下的影音都充滿了希望、勇氣和祝福。

就這樣磨磨蹭蹭的，繆宣終於走到了目的地，他推開了2105號的門。

這一次的墻壁上也只有兩個方塊字：宣恬。

投影在繆宣關上門的那一刻出現，這同樣是一位非常高挑的女人，她也穿著黑色的軍裝，不過軍裝外卻披著白色的長袍，她的面容上微微帶著笑意，而且她的容貌……

太相似了，幾乎沒有任何差距。

【我是宣恬，很榮幸在此留下屬於我的影音。】女人慢慢道，她的聲音逐漸同繆宣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印象重合，【想不到我會以這種方式留下信息，你好啊，我未來的兒子。】

繆宣露出一個苦笑，動了動嘴唇，無聲地道：……媽媽。

【……我的職業是研究人員，但很可惜我們都無法打敗Ы輻射，這近百年來它已經殺死了太多的女性，而現在它要取得完全的勝利了。】宣恬微微皺起眉，她的語速稍微快了一些，【但我相信這只是它一時的猖獗，勝利終將屬於人類，女性的卵源總有一天會回到正常分類的途徑，到時候我們就又能看到健康的女孩兒誕生了，我們總能夠等到這一天，請放心。】

宣恬的投影微微上前一步，她又笑了起來，這個笑容不是孔月那種溫柔的微笑，而是一個相當自信的笑容：【勒托未來的路一定是艱難的，但人類的讚歌是勇氣的讚歌，人類的偉大是勇氣的偉大*，請昂首挺胸走下去，我們一定能抵達新的家園。】

影音結束了，繆宣宣恬的形象固定為一個半擡起手的含笑女子，這個動作有些像是擁抱，又像是指路，充滿了無畏的暗示。

繆宣看著這個投影，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
他在投影前站立良久，到底是轉身走出的大門。

宣恬的投影讓繆宣再也不想去看其他的留影了，他默默地走出走廊，回到了紀念館的門口，而就在他打算離開這片區域時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。

三千名卵源供給者女性沒有重覆的姓氏，也就是說勒托上只有一個“孔”，那麽那個孩子，目標二孔星雲的母親一定是孔月，那麽他的父親……他算是範德貝倫上將的孩子嗎？

繆宣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範德貝倫時莫名覺得他面善，但他記憶中孔星雲的面孔已經模糊了，他算了算年齡，然後戳了戳系統：統兒，對比目標二和範德貝倫上將。

系統的結論如他所料：【只看面部骨骼，孔星雲有百分之八十三的可能性是範德貝倫上將的孩子。】

———

繆宣再一次見到賽克斯塔時，是在第六環帶的控制中心裏，此時他正套著矽基素體乖乖坐在桌子後，進行文化課的突擊補習，育科部的人員在他身邊來來往往，誰都不知道這個坐在角落中的大眾臉就是亞神瑪忒斯。

而阿忒奈就杵在控制中心正中央，他手上堆著處理不玩的冗雜事務，雖然現在多了一個教導新亞神的任務，但工作教學兩不誤，弄得繆宣總有一種耽誤了人家工作的愧疚感。

也就在此時，賽克斯塔走入了第六環的控制中心，他仍然穿著他的碳基素體，幹凈的黑發黑眸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人類少年，而且這一次賽克斯塔也不是獨自前來，他身後跟隨著一位亞神。

雖然只接觸過兩位同類，但繆宣已經把所有亞神的臉都認過了一次，現在這位跟著賽克斯塔的亞神是負責科研方向的緹琉利烏——又是一個熟悉的名字，很容易給人一種錯亂感。

這一次的緹琉利烏看起來非常符合他的身份，雖然是純精神體的狀態但他仍然佩戴著眼鏡，挑染了銀藍色的黑長直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後，白色的研究袍嚴謹地扣到脖頸咽喉，一雙看上去冷漠的純黑色眼眸像極了人類，只有時不時劃過的無機質藍光才能說明他非人的身份。

總的來說，這位緹琉利烏看起來就是一個知性俊美的……青年體態的研究人員。

亞神是純粹的精神體，而亞神的外貌一旦誕生就是確定了的，也可以說亞神的模樣就是靈魂的本質，對繼承者來說尤其是這樣。

不過緹琉利烏是嵌合體，也許在他嵌合的精神體中有研究人員吧，這樣也能說明眼鏡的來歷。

繆宣快速地在腦內翻了一遍緹琉利烏的資料，而此時阿忒奈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工作，他站起身：“恩父，緹琉利烏準將。”

“阿忒奈，打擾你了，我來找瑪忒斯。”賽克斯塔乖巧地笑了笑，隨後他直接向繆宣的方向看過來，這位亞神恩父甚至都不用去分辨，一眼就鎖定了蹲在角落裏的繆宣，大步朝他走過去，“瑪忒斯，你也換上素體了？”

繆宣有些想撓頭，他註意到周圍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員似乎都僵硬了，大概是因為領導巡視？賽克斯塔這威懾力竟然勝過他們的上司阿忒奈，真是恐怖如斯。

繆宣也站起身：“是的，更換素體的感覺還不錯，賽克斯塔，你怎麽來了？”

賽克斯塔還沒來得及說什麽，他身後的青年卻率先皺起了眉，他毫不客氣地道：“你就是瑪忒斯？你怎麽能直呼恩父的名字？”

繆宣一楞，而賽克斯塔卻立刻對緹琉利烏道：“這不重要，你們怎麽稱呼我都是一樣的……瑪忒斯是新誕生的亞神，他是你們的弟弟，不要太嚴厲。”

“是。”緹琉利烏略低了低頭，一副對賽克斯塔非常信服的模樣。

於是賽克斯塔笑起來，他又轉過身看著繆宣：“應該不用我介紹了，這位是緹琉利烏準將，負責第三環帶的科研區域，是個要求很嚴格的研究員，他在你誕生時也到場了，你應該有印象。”

繆宣：“呃……是的。”

賽克斯塔露出繆宣最常見的笑容：“瑪忒斯對你的哥哥們應該還不熟悉吧，這不要緊，因為接下來就要你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合作，你的任務是要配合各大部門的工作，我們要趁著這段先鋒軍休假的時間讓你熟悉勒托的所有區域。”

這聽著……怎麽有點像是醫學生畢業醫院實習。

繆宣有些懵：“那我接下來還要在第六環繼續學習嗎？”

“當然要了。”少年偏了偏頭，“瑪忒斯還是個新生的孩子，學習是一天都不可以拉下的，但熟悉勒托和哥哥們也是很重要的事情，所以接下來你的第一站就是緹琉利烏與科研部，為期十天，剛好十天結束後維比烏斯就和他的艦隊回來了，至於國葬後你就跟著維比烏斯學習，至於文化課麽……唔，阿忒奈，麻煩你了。”

阿忒奈聞言點頭：“我會安排好課程。”

繆宣：“？？？”

這麽快就確定了嗎？這難道不應該是休假嗎？

但賽克斯塔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，他又對身邊的青年道：“緹琉利烏，照顧好你的弟弟。”

緹琉利烏微微欠身：“明白，我會在十天內讓他明白科研部的所有工作流程與基礎框架。”

“好的，也辛苦你了。”賽克斯塔點點頭，隨後再一次看向繆宣，“國葬後勒托就要進入翹曲空間前的準備狀態了，這個時候就需要所有的亞神一同合作，雖然時間有點趕，但是我相信瑪忒斯一定可以的。”

這話似曾相識，繆宣恍惚間夢回大半年前，那時候也是這樣，在得到肯定後他就老老實實挖了大半年的礦……

眼前這少年仍然在微笑，親切又熱情，只聽他殷殷叮嚀：“瑪忒斯，要好好和哥哥們相處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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